烟雨听弦

【灯刀】引渡

    相传，在那冥河的上游，居住着冥府的引路人。
    人们只知引路人专指引亡魂去往冥府，渡生极乐，但从未有人见过引路人的样貌。
    引路人似乎很喜欢放莲灯。
每年的中元节，当人们在阳界的河流里放起红色的莲灯时，会看到在河水的背面，有青色的莲灯顺着河水，一直飘向下游。
     那河流的下游，连接着冥界的入口，那泛着幽幽青色光芒的莲灯里，载着将要归往冥界的亡魂。
    但妖刀姬觉得人们传的话是一派胡言。此刻她正站在冥河下游，耳边是冥河永不停歇的奔涌声，眼里是大片大片血红色的曼珠沙华。除此之外，这里别无他物。
    妖刀姬背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太刀，沿着冥河慢慢向上游走去。
   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，她现在只想去上游碰碰运气，看看有没有离开的方法。
    行走了不多时，一朵青莲顺着水流从她身边快速飘走，妖刀姬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抬头向上游的方向看去。
    果不其然，数不清的莲灯正从上游缓缓流下，如同在漆黑的水面上跳动的青色火焰，相互推搡着向下游飘去。
    妖刀姬心头一动：难道引路人的传说是真的？
    她一下子来了兴致，步伐也不由自主地提快了许多，没过多久，妖刀姬就到了冥河上游。
    妖刀姬顿时大失所望
    冥河上游是意料之外的荒芜一片，何曾有引路人的身影？想必，那些顺流而下的莲灯，也是早早就放进河水中了。
     妖刀姬转身就走。
    一个清冷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寒意，在她身后响起：“你是何人？为何不去往冥府，偏偏要逆流而上，来到冥河上游？”
    “不知道。”妖刀姬随口答。然后转回身，想看看问话的是何人。
    “你不知道？”白发青衣的女子有一张冰霜脸，正坐在挂着方形灯笼的一把横放的长杖上，整个人也和长杖一起腾空。她蓝眸蓝唇，肤白如瓷，双腿修长，白发也与她大约等身。她是青行灯，此刻正用略嘲讽的语气说：“能够来到冥河的，皆为已死之人。”
    “开什么玩笑？我刚刚还在追杀一个大盗，一转眼就看见自己到了这个地方，我还没死！你凭什么说我是已死之人！”妖刀姬愤愤。
    “世事无常，你未曾看见不代表没有发生。”青行灯淡淡地说。
    “你有什么理由说我死了？拿出证据！”刚见面就咒自己死的人，妖刀姬可以说是对她没有半点好感。
    青行灯望了妖刀姬一眼，“名字。”
    “什么？”
    “告诉我你的名字。”
    “凭什么啊？”妖刀姬莫名其妙，哪有人一句话都不解释就直接要别人名字的？但她还是乖乖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：“我叫妖刀姬。”
    青行灯点了点头，行到水边，从灯上下来，伸出手搅了搅水面。
    “你什么意思？问我名字就是为了玩个水？”
     青行灯不回话，只是注视着水面，目光沉静，眸里仿佛沉淀了整片碧海。
    妖刀姬被她眼里的情绪感染，也情不自禁地走到水边，在她身侧单膝跪下。
    渐渐地，水面开始有了变化。
    妖刀姬屏起呼吸，看到了水中的画面——
    某处险峻的山岭上，一个黑衣蒙面人和妖刀姬追逐着，就在妖刀姬将要追上对方的时候，一个同样黑衣蒙面的人突然从山岭的一侧跃出，冷不丁地朝妖刀姬发射暗器，妖刀姬急忙躲闪，却一个不小心坠入了万丈深渊……
    “我……已经死了？”妖刀姬久久未从看到的画面中回过神来。
    “你已经死了，妖刀姬。”青行灯平静地说。
    “不可能！我妖刀姬行走江湖那么多年！怎么可能被区区两个毛贼逼得不慎坠崖？”
    “万事天注定，生死由天命。妖刀姬，我该带你走了。”青行灯说着，缓缓起身，一手执起灯笼，灵力凝聚而成的青色蝴蝶围绕着灯光舞蹈。
    “去哪？”
    “冥府。”
    “不去。”
    “为何？”
    “去了那里，不就意味着我真的死了吗？”妖刀姬没好气地说。
    “确实如此，但，我可以托冥王给你下辈子投个好胎。”
    “不必，”妖刀姬瞪了青行灯一眼，“还没请教你的名字呢。”
    “将死之人，不必知晓我的名字。”
    “我还没死！”
    “你已经死了。何况，哪怕你如今知晓了我的名字，待到你饮了孟婆汤，转世之后，就再也不会记得我。如此，我何必费此口舌呢？”青行灯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。
    “你这个人真是奇怪。”妖刀姬嘀咕道。
    “不说，就不会期待被别人挂念；不期待，就不会被多余的情感干扰。因而，我不必多言。好了，该上路了。”青行灯说完，正要走。
    “稍等。”
    “何事？”
    “你在这里，当了多久的引路人？”
    “光阴辗转，岁岁年年，都是一般模样，时间于我，从未重要过。”青行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。
    “胡说。那只是你见到的人少吧。”
    “此话从何说起？”青行灯毫无感情的眸中闪过一丝疑惑。
    “你想知道？”妖刀姬的嘴角勾起玩味儿的笑容。
    “请赐教。”青行灯不动声色。
    “你去一趟人间，感受一下人间的热闹，自然就知道了。”
    青行灯瞥了妖刀姬一眼，举起灯，“我们去冥府。”
“喂！”妖刀姬抽出刀，毫不客气地拦住了青行灯。
    “人间七情六欲混杂，污浊不堪，还不如冥界清净。”青行灯道。
    “那是你没有见过人间的好！”妖刀姬的另一只手抓住了青行灯，“这样吧，只要你陪我回人间玩几天，我就不和你在这里耍滑头，乖乖地和你去冥府。如何？”
    “这等交易，横竖算来，似乎都是我亏吧？”青行灯微微抬眸。
    “呃……”
    没等妖刀姬说话，青行灯轻轻地叹了口气，手中变幻出一盏七瓣莲灯，并将其挂在自己的灯笼下方。
    “这盏莲灯，可以让冥界生物在人间行走七日，时候一到，我就必须将你送回冥府。你看如何？”
    “没问题！”妖刀姬满口答应。
    “既然如此……”见妖刀姬没有异议，青行灯也很干脆，一手结印，召唤出法阵，不由分说地将妖刀姬拽了进去：“启程。”
    ……
    平安城的街上人来人往，妖刀姬和青行灯两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走在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，再加上青行灯不苟言笑，冷面冰霜，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艳模样，都让路人忍不住多看她们几眼。
    “庸俗的生物。”青行灯冷冷地瞥了一个对自己垂涎的男子一眼，吓得对方顿时魂飞魄散。
    “别这么说吗，这里也有很多有趣的东西的。”妖刀姬说着，将一串从旁边摊买来的糖葫芦递给青行灯。
    “凡人的食物……”青行灯盯着糖葫芦，看得出神。
    “糖葫芦是给吃的，不是给看的。”妖刀姬抢过青行灯手里的糖葫芦，摘下一颗强硬地塞进了青行灯的嘴里。
    “唔……”青行灯神色微怒，但还是将糖葫芦吃了下去，“味道很古怪。”青行灯认真地评价，“凡人喜欢吃的东西，真是令人匪夷所思。”
    “……”妖刀姬一头黑线。罢了，和一个冥府的司差没有共同语言。
    “接下来去哪？今天才第一天。”青行灯举起手中缩小版的莲灯。
    “去——哪你尽管跟着我就对了！”妖刀姬拉起青行灯，也不管对方情愿不情愿，拔腿就跑。
    妖刀姬将青行灯带到了莲池水榭。
    正是盛夏，荷香正浓。
    满池的碧绿映衬着朵朵粉红，可谓盛景。
    “这是什么？和我的青莲模样真是相似。”
    “这是凡间的荷花，又名莲花、水芙蓉。”
    “想不到它们与我的青莲竟同出一茎。”青行灯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讶异。
    “那可不？你看，这些花生长得可好了。”
    “……”
    青行灯正要回答，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。
    “两位小娘子生得好生俊俏，不知是何处府上的千金？”一位紫衣公子走近，笑眯眯地问，眼里却是隐藏不住的贪婪。
    “恕不相告。”妖刀姬硬邦邦地抛出了四个字。
    在妖刀姬这里吃了闭门羹，他又转过脸笑嘻嘻地看向青行灯：“那，这边这些小娘子，你……”
    “无赖狂徒，套了个斯文皮囊就以为可以万事无忧了吗？”青行灯冷冷地说，“败类不管套了什么皮囊都是败类，这样污臭的灵魂，真是脏了我的眼睛。”
    “你……你说什么？你说我斯文败类？”紫衣公子气得脸都歪了，“来人呐！把这两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小娘们儿抓回去，本少要纳妾！”
    青行灯像是没听见似的，不为所动。
    “就你？也配？”妖刀姬冷哼一声，也不抽刀，只见她身影在那公子派来的几个小厮四周虚晃了几下，那几人竟连反抗也没有就纷纷倒下了。
    “快走！”妖刀姬转身拉过青行灯就跑。
    ……
    “何必逃了去？那个斯文皮囊的公子已经没有多少阳寿，我们何必怕他？我还可早些勾了他魂，免得为祸更多凡间女子。”
    跑到了大约安全的地方，青行灯松了妖刀姬的手，不解地问。
    “你又不是黑白鬼使，勾什么魂啊……”妖刀姬暗自吐槽了一句，说，“你大白天的在一群凡人面前勾魂，岂不是会吓坏他们？反而又多添几条人命。”
    “此言差矣，我只是引路人，人命几何与我没有多大干系。”
    “……和你说话真累。”
    “接下来，我们又该去哪？”
    “我想想，还有什么地方好玩……”
    ……
    五日过后。
    “呼……没想到距离回去的时间已经不多了，接下来的日子，我该怎么利用呢？”妖刀姬看着青行灯手上只剩下两瓣的莲灯，脑子一下子没有头绪。
    太多地方想去回顾，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来不及。
能不能再向青行灯要多几天的期限呢？这个想法刚从脑海中冒出来就被妖刀姬否决了。
    她知道，人都是贪婪得永无止境的动物，包括她自己也是。只要她有一次提出想要更多，下一次，就会更加毫无节制地索取。
    她已经欠青行灯人情了，不想再让青行灯为难。
    妖刀姬侧过头悄悄打量青行灯。
    青行灯发现了，转过头也看着她，脸上是不变的冷若冰霜。
    “你在做什么？”
    “看你。”
    “……”青行灯别过头，僵硬地转移话题，“你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？”
    这些五天里，她们去了很多地方，妖刀姬甚至还故意带青行灯逛了圈青楼。看了无数遍不一样的美景，青行灯只觉得妖刀姬带着自己将整个人间都逛遍了，可妖刀姬仍然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。
    “已经玩了这么多天了，仍然有心事吗？”青行灯问。看着妖刀姬愁眉不展的面容，她竟生出了想抬手帮妖刀姬抚平忧愁的冲动。
    和妖刀姬相处的这些日子里，青行灯惊讶地发现，自己的心境竟有了些许的变化。
    妖刀姬叹了口气，摇摇头，又点点头。
    “究竟何事？不妨说与我听，或许我可以帮你。”
    “不必了。”妖刀姬无奈地笑笑。
    “既然如此，我们就考虑一下，下一步该去哪吧。”
    妖刀姬愣了一下，突然“扑哧”一声，笑了起来。
    青行灯奇怪地看着她，不解其中缘由。
    “你已经迫不及待想去别的地方游玩了吗？你刚刚可是催促了我两次呢。”
    “我可没有。”青行灯矢口否认。
    “好吧好吧，我带你去一个地方。”
    ……
    “这里是……竹林？”
    青行灯诧异地看着妖刀姬，不明白她带自己来此地的意义。
    妖刀姬似乎是看穿了青行灯眼里的疑惑，解释道：“这里是我生前住的地方。”
    青行灯的眼睛里流露出好奇。
    以前的青行灯从来不知道情感为何物，故而对于任何事情都毫无感觉，她的眼睛里也从来没有任何情绪，一成不变得让人无法捉摸。
    “我想好了，最后的两天，我都要待在这里，待在这个承载我最多回忆的地方。”妖刀姬大声地宣布。
    “还有两天，不会觉得浪费吗？”青行灯将缩小的长杖变回原本的大小，灯笼下只剩两瓣的莲灯显得有些丑陋。
    “没关系，这几天，我也看开了。死亡有什么可怕的？时候到了，就没必要留恋了，何况我比其他人幸运多了，还有你这个绝世美人陪我最后一程呢。”
    “我对有挑逗意味的玩笑话没兴趣。”青行灯无情地说。
    “好没趣……”妖刀姬扫兴地嘀咕道。
    ……
    莲灯的最后一瓣终于凋落，两人再度启程——
    青行灯带着妖刀姬进了冥府，然后领着她一路到了真正的忘川，两人在距奈何桥不算远的地方停了下来。
    “过桥的时候，孟婆会将一碗汤给你，喝了之后，你就可以无牵无挂地过桥，转世轮回了。”青行灯例行公事地说，却不知怎么的，心里竟隐隐有些舍不得。
    妖刀姬问：“可不可以在最后的一刻，告诉我你的名字？哪怕我终究会忘记……”
    “我的名字……”青行灯迟疑不决。
    “你看，你开始犹豫了，你不再是我最初遇见的那个冷冰冰的司差了，你拥有自己的心了。”妖刀姬得意地笑了，随后又颇有些失望地说，“也罢，你曾经也说过，一个将要进入轮回的人，根本没必要知道你的名字，反正喝了孟婆汤后我就会把什么都给忘记了。”
    青行灯没有说话。
    “那么，再见……不，永别了。”妖刀姬挥了挥手，转身往奈何桥走去。
    “等……”青行灯还是没有勇气喊出口，但妖刀姬神奇地折了回来。
    “差点忘了。”
    “忘了何事？”
    没等青行灯反应过来，妖刀姬突然扑上来将她一把抱住。
    “你在干什么？我可不介意告你袭击冥府司差。”青行灯羞得满面通红。
    “其实我挺喜欢你的，能够遇见，也算我们有缘吧，”妖刀姬不管不顾地在青行灯的耳边说，“可惜我们有缘无分，对不起啊，擅自闯入了你的世界，擅自搅乱了你的心，还害得你从此都忘不了我……”
    “……”青行灯下意识想开口讽刺妖刀姬，张了张口，却什么也没说出来，倒是眼泪先掉了下来。
    “再见，这次是真的最后一句再见了。”妖刀姬又紧紧地抱住了青行灯，良久，松开了双臂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    青行灯看着那个身影渐渐走远，拥抱后留下的身体的余温仍然残留在自己的身上。
    “她的灵魂……竟然能够这么温暖吗？”青行灯喃喃。
    泪水模糊的视线中，青行灯看到那个身影一点点缩小，一点点远去，很快，她就不再属于自己了。
    “我究竟怎么了？”
    在那看似短暂的七日里，妖刀姬已经一步步地、悄无声息地用自己的言语和行动，将青行灯的心牢牢地俘获。
    正如妖刀姬亲口说的那样，有缘无分，最终只能一个走向遗忘，一个在永恒的时光里孤独。
    “青行灯……”
    “？”妖刀姬的身影顿了一下，明明已经离开她很远了，她居然能听见青行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。
    “你听清楚了，我的名字，叫青行灯。”
    青行灯一字一句地说，用她一贯没有声调起伏的声音。
    妖刀姬反应过来，笑着无奈地摇摇头，终于还是到了孟婆跟前。
    “永别了，妖刀姬……”
    青行灯远远地望着那个身影似是决绝地仰头将孟婆汤一饮而尽，然后下了桥。
    “再也不见……”